一张通往地狱的船票:旺代比赛背后的惊险故事
一张「通往地狱的船票」
最初对旺代赛事的了解,源自一本杂志。记得2007年,我作为国家帆船队的成员前往美国参加世界锦标赛,抵达纽约后,在一座历史悠久的游艇俱乐部内,我看到了那本杂志的封面,上面展示的是一艘刚刚参加过旺代赛事的顶级赛船。那艘船体型庞大,外观酷炫,让我看得如痴如醉。当时我心想,若能有一天亲自驾驭这样的赛船,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然而,我并未料到,未来我会与这艘船建立起某种联系。
离开纽约数载,那艘赛船的印象在我脑海中渐渐模糊,然而,在一次偶然的阅读中,旺代的往事再次跃然纸上。那是一篇关于1996年赛事的新闻,描绘了那场赛事的惨烈:仅6名选手成功抵达终点。文中描述,狂风肆虐,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海面被白色的泡沫覆盖,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在超级风暴肆虐之际,一位法国船长的船只不幸被巨浪吞噬,船长随之坠入刺骨的海洋之中。在这片人类足迹未曾触及的荒凉海域,他仿佛被判了无期徒刑,生存的希望几乎为零。
即便是在那种危急关头,与我国船长同场竞技的英国船长接到了求救信息,毅然决然地改变航向,返回去营救遇险者。这不仅仅意味着他得放弃投入巨额资金、筹备多年的赛事,更是要在茫茫大海中「大海捞针」,不仅寻找失散的人,还有可能自己被风暴吞噬。然而,英国船长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必须勇往直前,因为生命正处于危急关头。”」最后,他真的找到快要失温的法国船长,把对方救了回来。
这个故事读罢,我泪水不禁涌出。在旺代的竞技场上,那些人挑战的并非仅仅是体育赛事,而是人类与自身极限的较量,是与人性深处的胆怯、恐惧、脆弱和私欲展开的斗争。在我的旧有认知中,鲜有值得敬仰之物,然而那位英国船长所展现出的超越常人的力量与勇气,让我深受触动,以至于它几乎成为了我的信仰。
自那时起,我心中确立了一个极其坚定的志向——那就是投身于旺代赛,去探索在极限条件下,人类勇气所能触及的极限,以及自身抵御风险的能力究竟达到了何种高度。
深入了解旺代赛事,方能体会其艰巨性。该赛事以众多海域为舞台,选手需独自航行近100日,途中不得寻求外界援助,须持续环绕地球一周,全程航行距离约为24000海里,即44500公里。自1989年首届赛事举办以来,旺代赛事每四年举行一次,截至2023年,参赛者的完赛率大约为42.4%,仅有84人成功完成挑战,这一数字甚至少于曾踏上太空的宇航员人数。在多方面考量下,这无疑是一场难度超越攀登天际的极限赛事。
在此之前,我国尚无任何人涉足此类项目,这也就意味着无人能为我提供指导。更有甚者,曾有人嘲讽我,认为世上最悲哀之事莫过于一个地位低微之人怀揣着过于宏伟的梦想。然而,我并未因此气馁,反而鼓起勇气,决心去尝试那些被称作“不可能”的事情,想要亲眼见证,一个单臂的船长究竟能航行多远。
若想投身赛事,首要条件便是拥有一艘竞赛船只。在2020年,我成功争取到了一家企业的赞助,终于得到了一艘与当年所见完全相同的赛船。这艘赛船价值超过3000万元,重达8吨,宛如一台巨型机械,装备了极其复杂的设施,且维护与管理工作需由一个20至50人的团队来完成。我并无得力助手相助,几乎独自承担了全部工作,而且在此过程中,我必须同时满足另一项关键要求——那就是要频繁参与积分赛,不断提升自己的排名,力争进入全球前40名,以此来获得参加旺代赛事的资格。
自2020年起,我累计参与了六场单人横渡大西洋的帆船赛事,年年至少往返赤道两次,周而复始地往返于起点与终点,在这过程中,我不断实现了许多“首次”。我曾身陷海中,遭受感染之苦;曾在无法获救的荒野中漂泊;曾在惊涛骇浪中与世隔绝。直至2023年,旺代组委会的通知如同一道曙光,告诉我终于获得了参赛资格,荣幸地成为2024届赛事中40位船长行列中的一员。
旺代比赛启航
得知消息的那日,我心情愉悦,仿佛离自己的人生理想更近了一步。然而,这份喜悦仅持续了短短一日。理智告诉我,这实则是一张“通往地狱的船票”。自十几岁起,我便投身于航海学习,累积了二十余年的航海经历。然而,每当我面对浩瀚的海洋,心中依旧涌起天然的恐惧。这是因为海洋的每一片海域、每一个地点的水流、每一个浪花的姿态,都在不断变化,每一刻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我无法预知自己能行进多远,亦无法知晓风暴中潜藏的狂风骤雨之猛烈,更不知前方将有哪些险境在等待着我。正如你所知,面对未知的威胁,恐惧感尤为强烈。
在我心中,长途航行最艰辛的并非海上漂泊,反倒是启程前的准备阶段。我反复对船只进行检查与保养,力求消除一切可能出现的故障,降低风险。随着启航时间的日益临近,我的心情愈发复杂——既有即将踏上征途的些许激动,但更多的是沉重的压力、不安与焦虑。我无法停下对赛船的检查,直至启航当天的凌晨2点。我强制自己保持冷静,即便面临失败,也必须结束工作。最终,我休息了两个小时,随后急忙赶往旺代的比赛场地。
启航之际,现场汇聚了四十余万民众,他们挥舞着标语,为我喝彩,为我祈愿。然而,我内心并未因此感到喜悦或激动,经历一番情绪的起伏后,我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那种心境宛如战士奔赴沙场,我的战场是浩瀚的海洋,四周将仅剩我的赛船,独自面对海洋可能出现的种种挑战。
比赛启航现场,有人举着标语祝福徐京坤
海上极限生存挑战
出海后,我首先遭遇的是“比斯开湾”。这个海域在世界上以航行难度著称,地形错综复杂,常常引发强烈风暴,仿佛置身于滚筒洗衣机之中。此外,附近频繁出现不明漂浮物及众多渔船,使得不少船只在此发生碰撞受损。面对此景,我精神高度集中,严密关注风力变化,时刻注视着海面的动态。
消息迅速在船长群中传开:有船长的主帆在暴风雨中遭受重创,出现了三四米长的破洞;另一位船长的主帆则被卡在了桅杆上,无法升降,只能冒险攀爬桅杆来降帆;还有一艘船遭遇了撞击;此外,还有船长的电力系统出现了故障。到了第五天,就有船长因脚踝受伤,帆布无法及时修复,不得不退出比赛。
这些信息让我感到焦虑不安。为了确保船只能够平稳航行,我不得不每日监测天气状况,并据此制定航行策略、调整帆布、修复故障。除了进食和休息,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些重复的工作上,我寄希望于这些微小的修复和加固措施能够预防更大的麻烦发生。
与常规的全球旅行不同,船上设有卧室、厨房、电冰箱,还备有丰富的零食,以及舒适的沙发,乘客可以躺下阅读或观赏电影。然而,这艘船是一艘赛船,一旦起航,船上的所有设施都受到限制,食物和电力也不例外。为了使船只更加轻盈,提高速度,我仅携带了100天的食物(主要是方便面),以及必需的药品和保暖用品。
若连续100天未能返回岸边,我需负责食物的分配,将原本的三餐缩减至两餐甚至一餐。有限的储蓄电池需为导航系统提供电力,同时也要尽量节约使用。船舱内除了必要的维修零件外,所有灯光都已关闭。而且,考虑到恶劣的海况,船舱并未设计窗户,使得四周光线昏暗。因此,我每天都需要佩戴一个小型头灯,仿佛置身于矿洞之中。
生命与欲望被极度压缩,睡眠仅限于狭小的睡袋。沐浴则需等待晴朗天气,将水袋悬挂于桅杆上匆匆冲洗。严寒更是难以忍受,最极端的情况是,海上连续一个多月不见阳光,潮湿阴冷,且四周无人可交流,人的心情会变得极度压抑。孤独感异常强烈,实际上在海航上并不常遇到鱼类。在启程的前十几日,我未曾目睹过任何生物,唯一例外的是那些“飞鱼”,它们在夜幕下的海浪中被击打至甲板上。清晨醒来,我发现它们横躺在甲板上,有的不幸身亡,有的仍在奋力挥动鳍片。我会与那些尚存生机的鱼儿交谈片刻,随后将它们释放回大海。
船上的访客,飞鱼
更为痛苦的是,睡眠质量遭受了严重破坏。由于海浪等因素的干扰,雷达的准确性有时并不理想,这就需要人员协同进行海面巡查。然而,在复杂的水域环境中,人的视野极为狭窄,仅能覆盖赛船行驶的15至30分钟距离,而这恰好是我能够进行一次完整睡眠的时间长度。日复一日,我总共能获得的睡眠时间不过三至四小时,然而即便是在沉睡之中,我的耳朵依旧保持警觉,任何微小的风声或草动都能瞬间将我从梦中唤醒。多年的海上航行经历,使我养成了极高的警觉性。
实际上,航行并非单纯的运动,更是一场对风向的精准解读,以及反复进行迅速的升帆与降帆操作。我每迈出一步都格外谨慎,自从驶出比斯开湾,目睹浪花四溅,我预感到风势即将变化,却又难以把握风的性格,于是果断地将一面大型帆布降下。不久之后,风力显著增强,从22节飙升至45节。若非事先收起帆布,帆面极有可能因风力过大而破裂,进而引发桅杆折断或船只倾覆的严重后果。
初次踏上这艘赛船,我凝视着29米之高的桅杆,观察着左右舷上那三四十条功能各异的缆绳,内心充满了不安。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仅凭一只手来操控这艘船。帆布沉重,重量超过百公斤,风力作用下甚至可能增至数吨,操控起来实属不易。尤其是对于一只手而言,迅速调整帆篷,既是一门技术,也是一项体力考验。
后来,我寻得了一种解决之道,那就是将每一个技术动作逐一分解,然后反复练习,从一百次到一千次,再到一万次。通过这样的方式,我能够将动作的速度提高一倍,从而有望达到双手操作的效率。然而,这也意味着我的右手需要承担双倍的工作负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右肩膀肌腱不堪重负,最终导致了撕裂。在病情严重时,每一次抬手都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这次航行中,调整帆的操作变得更为频繁,导致我右肩的旧伤加剧。在忙碌之际,疼痛往往被忽视,然而一旦闲暇,疼痛便让我难以入眠,只能依靠止痛药来减轻不适。膏药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贴膏药:先轻轻撕下一小部分,贴在船舱门口的框架上,接着侧过身,将肩膀紧贴船壁,用力摩擦,直至膏药贴合紧密。涂抹的频率越高,操作技巧也愈发纯熟;虽然膏药对疼痛的缓解效果并不显著,但它却时常提醒我,要好好把握每一次使用右臂的机会。
徐京坤在船上的日常生活和工作
「这孩子废了」
第八日启程,我踏入了被称作“马纬度无风区”的区域,该海域因风平浪静而著称,海面偶尔会呈现出令人惊讶的宁静,这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去直面孤独、反思自我以及思考命运。
在山东大泽山西麓的一个小村庄中,我降生。童年时光,村中娱乐稀少。12岁那一年,我摆弄自制的鞭炮,却未料到意外发生,爆炸瞬间将我击倒。家中经济拮据,对医疗知识亦所知甚少,于是只前往镇上简陋的小医院就诊。医院条件有限,医生在检查时发现我的左手手掌严重受损,担心出现并发症,便毅然决定将我一半的前臂切除。待我在病榻上再度苏醒,却发现左手已不复存在。
或许大脑具备某种防护机制,关于那场爆炸的诸多细节早已淡忘,然而不知何故,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在被紧急送往救护车的那一刻,村子里有人叹息道:“这孩子算是完了。”此后,我常常梦见自己满身鲜血地躺在地上,周围围着一群人,他们不停地议论着,“这孩子完了”,仿佛在我身上施加了一种诅咒,在我尚未成熟之际,便为我的人生定下了凄惨的结局。
昔日,我曾是校园中的风云人物,无论是短跑还是踢足球,都是无人能敌的佼佼者。然而,那场爆炸过后,我不得不重新学习穿衣、系鞋带这些基本动作,甚至跑步也需从头开始适应。记得重返校园的第一节体育课,进行800米测试时,由于失去了左臂,我难以保持平衡,再加上药物的影响使得身体显得臃肿,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跑步的姿态也变得扭曲,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波浪曲线。当我到达终点时,规定的时限早已结束,体育老师似乎想对我进行安慰,然而他却久久未能开口,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进入初中后,来自不同村子的学生齐聚一堂,我时常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当我靠近,总能听见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然而,这并非直接的挑衅,而是那种隐秘的伤害,让我无法与对方正面冲突。渐渐地,我变得自卑,内心充斥着愤懑,对未来也充满了困惑。
那时,我母亲常常面露忧愁,她常挂在嘴边的话语是:“你今后该如何自处呢?”记得有一次,她陪我去医院安装假肢,与医生交谈时提及了我的专长,“跑步速度很快,特别擅长奔跑”,医生建议我可以尝试联系残联,进入体校接受训练。我母亲觉得这条路并不容易走通,然而我内心铭记了这个建议。高中毕业后,我独自一人前往市残联,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们我跑步很快,无论什么比赛都可以找我参加。几天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市残联竟然拨通了电话,邀请我前往市体校进行试训,试训成功后,我便被安排进入了100米田径队。
那时,我仿佛握住了生命的希望之线,至少在一片黑暗的未来中,终于迎来了一丝光明。我刻苦训练,每日训练结束后,疲惫至极,连饭都吃不下,直接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清晨醒来,脖子、腰部、手臂、腿部都疼痛难忍,几乎无法动弹。然而,一旦踏入训练场,我便倾尽全力奔跑,即便跑到趴在地上呕吐,也绝不会向教练流露出一丝一毫“累了”、“不行了”的情绪。
训练效果显著,不久之后,我便成功加入了省队。然而,职业方向的转变来得异常迅速,残联的工作人员告知我,为了备战2008年的奥运会,国家计划成立残疾人帆船队,并询问我是否有意愿加入。尽管作为一个来自山区的孩子,我那时对帆船一无所知,但能够进入国家队对我来说极具吸引力,因为这代表着我有机会为残奥会做准备,并有望成为一名杰出的运动员。我没有任何纠结,就决定改变赛道,开始了与帆船相关的练习。
加入队伍后,我发现自己显得格外笨拙,对于帆船这项运动似乎并不适合。在操控帆面时,需要双手迅速操作船身转向,而我因为单手不便,速度无法与下肢健全的运动员相比,这也让教练对我的表现并不看好。我还记得,在那些战术讨论会上,教练总是先安排好其他所有位置,最后才提及到我,有时甚至根本不把我考虑在内。
团队中不时有人被淘汰,新成员填补空缺。我总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缘,深刻感受到了竞技体育领域的无情。唯有通过训练,才能稍稍平复内心的巨大不安。我并无其他应对之策,只能调动全身器官,在收放帆绳时,手口并用。每次训练结束后,常常是手上起泡,嘴唇破裂,甚至咬住帆绳后,牙根也会感到疼痛。
我的速度显著提升,最终成功加入了帆船队伍,并且有幸被选中代表我国参加美国世锦赛。这是我首次踏足纽约,眼界得以拓宽,同时也目睹了那艘令我心驰神往的竞赛帆船。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办之际,我荣幸地被选为旗手步入青岛会场的开幕式现场;同年10月,我们球队远赴日本参加友谊赛,继续保持全胜纪录,庆功会上,大家情绪高涨,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坚信只要再刻苦训练四年,我们就能在伦敦奥运会上争夺奖牌。
然而未曾料想,友谊赛落幕之际,春节假期将至,归家前夕,教练叮嘱携带的物品不宜过多,强调需迅速返回进行训练。然而,春节过后,归队的通知却迟迟未至。又过了数月,队伍突然接到解散的消息,让人感到十分意外,队员们甚至未能有机会进行最后的告别便各奔东西。
众人的幻想瞬间破灭。随后,部分队员投身工厂劳作,另有几位成为摩托车维修师傅。而我,当时年纪尚轻,仅17岁,便先返回了家乡的小山村。那时,我切实地感受到,命运如同猛兽,将我瞬间抛回了起点,让我陷入了更深重的失落与内心的抗争。
徐京坤在海上的日常工作
「我畏惧风暴,但也向往风暴」
离开“马纬度无风区”后,旺代赛事已近半程,我抵达了1996年那场法国船长遭遇沉船的“南大洋”区域,那里是全程中最艰难且风险极高的地段——紧接着,更加强劲的“紫色风暴”接踵而至。
那天,我注意到仪表盘上的数字急剧波动,显示的风速竟高达65节,比预测的数值高出整整14节,这相当于12级的狂风。紫色风暴的威力令人难以呼吸,海风在耳边狂吼,巨浪如同高楼般翻涌,一波接一波向我扑来,天边轮廓变得模糊,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赛船在狂涛中剧烈撞击,每一声声响都让我紧张不已。
巨浪滔天
我紧握着船舱内的扶手,身体随船体的倾斜剧烈摇晃,尽管右手掌布满老茧,但握住绳索时仍感刺痛。我戴上头盔、穿上救生衣并系好安全绳,打开舱门,浪花顿时如子弹般猛扫我的脸庞。桅杆前的帆布拉得笔直,每一根绳索、每一块甲板都在这场风暴中承受着极限的拉扯之力。
风力极强,每隔两三天便会进行一次猛烈的侵袭。记得有一次,那股狂风竟然将船帆吹得坠入海中,导致船身急剧向一侧倾斜,使得船舷的护栏几乎被巨浪吞没。随着船身的倾斜,我也被迫跪倒在甲板上,用膝盖和脚趾摸索着寻找可以依靠的支点。尽管有安全绳索,但若是不慎滑落,后果将不堪设想。
另有一次险象环生,船身忽然失衡,我瞬间被从睡袋中甩出,胸膛与下巴猛地撞击到船舱内壁。那时,船首正不断下沉,似乎随时会完全倾覆。我必须迅速操纵主帆以恢复平衡,于是立刻攀爬出舱外。然而,左臂不慎打滑,右手腕不巧撞到了摇把,我顾不上疼痛,竭尽全力去摇动摇把,直至成功解开主帆,船身才逐渐恢复平衡,从而渡过了那场危机。
风暴中,徐京坤在前甲板工作
实际上,众多船长都巧妙地避开了猛烈的风暴,他们倾向于选择“北线”航线,那儿的气候更为温和、风势更为平缓,能够在这片广阔的海洋中航行得更加平稳。然而,躲避风暴并非我来到旺代的初衷。我既对风暴心生畏惧,又对它怀有向往,正是这种矛盾的情感交织,让我在浩瀚的海洋中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再者,为了与这里的狂风暴雨正面交锋,我已历经漫长的旅途,付出了无数岁月的准备。
国家帆船队解体之后,我陷入了长达半年的消沉期,对于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我整天整夜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到夜深人静时,便跑到村子里奔跑,试图发泄心中的压抑。然而,那股情绪始终无法完全释放,感觉就像面前有一堵无形的墙阻挡着我,我想要奋力冲破,却总是被弹回,无论换哪个方向,结果都是如此。
母亲对我的状况深感忧虑,因此让我去叔叔的石材店提供协助。在那里,我每天经历着开店、关店、接待客户和休息,过上了有规律的日子。然而,对于未来,我有了清晰的展望——如果经营得当,我将成为一个生活无忧的小老板;反之,我可能只能成为石材店的一名普通工人,终其一生搬运石头。我对帆船和海洋的思念愈发强烈,仿佛在见识过大海的辽阔之后,我便无法再满足于被束缚在狭小的陆地上。
2009年,我的生活发生了转变,那天我偶然看到一则消息,提到我国国家队的一名运动员完成了环球航行的壮举,他归来时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我惊讶地发现,单凭一个人和一艘船,便能穿越浩瀚的海洋,甚至整个地球——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认定,这正是我此生渴望追求的目标。
尽管身无分文且无舟可乘,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带着行囊离开了故土,踏上了前往更靠近海洋的青岛之路。起初,我曾在街头、车站、医院的输液室中栖身,直至后来,一位爱好帆船的餐厅老板伸出了援手,让我在店内从事一些工作,这才结束了我的流浪生涯。那家餐厅的顾客主要是帆船爱好者,他们中有人向我透露,若想实现环球航行的梦想,不妨先从航行中国海起步。老板时常会为我介绍新朋友,并带我去进行航海技能的培训,更有甚者,在他的推荐下,还有人慷慨地赠送了我一艘几乎废弃的船只。
那艘船只的状况颇为凄惨,它历经25载岁月,被遗弃在厂房的一隅,锈迹斑斑,灰蒙蒙一片,龙骨断裂,绳索和索具均已风化。尽管如此,我仍旧决定修复它,并计划驾驶它展开一场单人环中国海的航行之旅。
我搬离了餐厅,住进了那间破旧的船舱,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每天都要工作超过十个小时来修缮船只。青岛的冬天寒冷刺骨,寒风侵袭得连鼻子、脸颊、手脚都几乎失去了知觉。为了攒够修船的费用,我不得不长时间地以咸菜搭配盐水煮面为食。
幸运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了我渴望航海的传奇,他们纷纷伸出援手,有人慷慨捐赠帆布,有人赠送太阳能板,更有企业家慷慨捐赠了雷达通信及导航设备。经过不懈努力,我耗时3年,终于将那艘超过7米长的迷你船只修复完成,并给它命名为「梦想号」。2012年9月18日,我驾驶「梦想号」从青岛启航,一路驶向丹东,再抵达西沙,成功创下了一人独臂环游中国海的壮举。
航海任务圆满结束后,我的生活发生了些许变化。我找到了一份新岗位,负责管理位于三亚的一艘长达45英尺的豪华帆船,并从事帆船培训工作。进入2014年,我踏上了法国的土地,首次参与了单人横渡大西洋的极限帆船赛事。这次经历标志着我职业生涯的一次重大转折,使我从一名业余航海爱好者迈向了职业帆船选手的起点。
自环中国海的首航,直至踏入旺代的领域,我遭遇了数不清的狂风暴雨,然而每次遭遇,我都如同直面“南大洋”的恶劣风暴一般,未曾有过丝毫退缩之意。许多人曾向我提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如此渴望去面对风暴?或许是在狂风暴雨之中,人类的一切显得渺小无比;风暴亦是一种象征,代表着人生中的重重困难和挑战。面对风暴,我的每一个决定都显得至关重要,而若能安然度过,我将再次感受到对命运的掌控。
船体在风暴中倾斜前行
返航,下一次启航
运动员们天生向往更高更快更强,然而在旺代环球航海中,除了这份追求,完赛才是最关键的使命。随着航程进入后半段,许多船长的肩膀、膝盖和肋骨都承受了严重的伤害,我自己也经历了两次严重的意外。
航行至第74日,我主帆突然遭遇机械故障,被困于桅杆顶部,无法降下。若遭遇风暴,此状况将导致整艘船被撕裂。我不得不攀爬桅杆以查明故障原因。尽管在岸上进行了大量训练,但海上攀爬桅杆时,船体随波逐流,不时撞击桅杆,使我身上满是伤口与淤青。
桅杆高达二十九米,几乎等同于十层楼的高度。初次攀登至杆顶时,我并未携带适宜的工具;而在第二次尝试攀登时,虽然历经艰辛修复了故障,然而在降帆之际,帆布却又被卡住。那时,我确实感到彻底崩溃,身心俱疲,几乎在船上狂吼不止,情绪失控。最终,我不得不割断帆绳,任其坠入大海。帆的重量超过一百公斤,装满海水后重量可达到数吨,人力根本无法将其拉起,我尝试了多种方法,借助绳索和杠杆原理,最终成功将帆拖至船上,晾干并擦拭干净后,再将其妥善存放于帆仓,这才算是成功化解了此次危机。
我们持续前行,与岸边距离日渐缩短。然而,在第94个日夜,也就是抵达岸边的前五天,意外发生了——发电机突然失去了动力,船上的所有设备也随之陷入了停滞。若无法及时修复,这无疑意味着我们只能选择退出比赛。
面临极大的风险,我不得不跳入水中去检修船尾的发电机,那时海面风高浪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失去平衡,被卷出船尾。若将此情形与陆地上的状况相比较,便如同车辆以三四十公里的时速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乘客坐在后备箱中,身体需伸出车外去拧紧车尾的牌照螺丝,任何一次颠簸都可能引发人与车辆分离的危险。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辛勤修理,我最终成功完成了任务,当我重返船舱时,心中充满了劫后重生的喜悦。
徐京坤维修船只
众人皆言我是在玩命,实则旺代启航之际,每位船长均需签署一份“生死状”,我未曾细阅其具体内容,只是照着要求签字,以便此事了结后我能参加比赛。这并非我缺乏思考,不去仔细阅读,亦非因惧怕死亡而不敢正视。我自然希望生还,然而能否平安归来,我心中亦无定数。我只知道,签完字,要继续去修船,去完成这个目标。
家人明白海上存在的危险,却未曾与我深入探讨。他们对我十分支持,甚至似乎比我更坚信我的能力。人的情感纷繁复杂,担忧与牵挂自是难免,然而在他们心底,还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它明确地告诉他们,我定能成功,必定会安然归来。这种信任显得颇为奇特,它的来源我无从知晓,然而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
历经两次意外后,旺代的航行终于画上了句号。我清晰地记得,那是2025年2月18日,法国当地时间,清晨的阳光在海面上冉冉升起,我的船只也相继抵达了岸边,与我一同踏上了归途。上岸后,众多人群热情地欢呼着我的归来,其中还有华人朋友为我准备了最爱吃的饺子,当我品尝第一口时,那份美味真是难以言表。
徐京坤完赛
在40名船长中,有7人因各种缘由退出了比赛,我是其中第30个到达终点的船长。这正符合我之前的预期——我的预算仅为顶级赛队的十分之一,所驾驶的赛船比最先进的船只年长16年,重量上又比最轻的船只重了2吨,因此我自比赛伊始便深知自己不可能成为排名前列的选手,而这并非我参赛的初衷。
往昔,我渴望借助旺代的经历来探寻人类在自然界面前所能触及的极限,然而,随着旺代的落幕,我逐渐明白,这样的极限是难以触及的,它如同无垠的深渊,在特定条件下,人类的力量或许能够释放出无尽的潜力。
但旺代给了我另一种收获,让我认得了命运。
往昔,我常感命运待我不善,为何让我降生在贫瘠之家,又遭遇不幸,直面众目睽睽下的困苦人生?许多人将我比作“现实版哪吒”,因我姿态常与命运抗争,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凭借一次次的挑战,人力终可战胜命运。
然而,在穿越旺代之后,我猛然意识到,命运宛如海上的狂风——狂风从未对我有所不公,它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法则,始终客观地存在着。它并不知道我是谁,也从未打算伤害我,仅仅是因为我恰巧经过那里,与它产生了某种联系。命运如同狂风暴雨般难以抵挡,我们需学会如何去适应,譬如,我需要一艘构造精良的船只,了解如何操控帆布,明白如何与波浪保持同一方向,这些细微的调整,旨在使人与风暴更为协调,而非与之抗争。
旺代赛事落幕,我对于人生的看法以及对自身的认识发生了显著变化。往昔,我素以勇猛无畏著称,敢于冒险挑战极限。然而,经过旺代,我似乎与命运达成了某种和解,对诸多事物的认识也经历了重新塑造,心中所体会到的幸福变得愈发明确。
返航之后,我对生活有了更深的热爱,也更加懂得珍惜与朋友们共度的时光。那天晚上,我回到酒店,认真地洗了个澡,稍作休息,便与朋友们一同外出,畅饮欢聚,那确实是近几年中最轻松愉快的时光。
当然,旺代仅是职业竞技的一个舞台,然而人生的舞台却永无休止。未来,我期望创办一所航海学府,助力更多残障孩童掌握航海技艺,向他们传达,即便身处轨道遍布的世界,我们依旧能怀揣梦想,探寻属于自己的天地,并能在其中快乐而自由地茁壮成长。
我对航海充满热情,这不仅仅是因为风暴让我学到了诸多宝贵的教训,诸如孤独、坚韧、勇敢和幸福等,更在于风暴平息之后,我总能发现那些出乎意料的美丽风光和明媚阳光。
我始终铭记那次航海经历中风暴过后的瞬间:天际首先映现出一道淡雅的金辉,太阳缓缓且坚定地升起,金色的光辉逐渐扩散,其浓艳程度仿佛倾倒的蜂蜜罐,随之,那如蜜糖般的色彩铺展在海面上,波纹层层叠叠,随着海浪的起伏一路延伸,洒落在甲板上,照亮了我驾驭的航船。
完赛那天的朝阳